坐标之城三门峡
坐标之城三门峡
梁衡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城不在大,有个性则名。如果它的某些个性竟能成为中国历史和国土上的坐标点,这个城市就更令人刮目相看了。
近日在三门峡参加了一个生态文学会。会场就设在三门峡水库上游的黄河边上。让人吃惊的是,浊浪滚滚的黄河在这里竟出现了季节性的清凌凌的碧波。这得力于70多年来锲而不舍地治黄。主人说再过一个月将在这里举办数千人的横渡黄河比赛,一场壮观的水上马拉松。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但历史上屡屡泛滥,桀骜不驯,成了我们民族的一块心病。看着眼前这平静的河面,不禁想起著名民主人士、曾任全国政协委员的张钫先生所述关于民国时黄河发大水抢时急报的情景:“黄河上游涨水,须通知下游赶快设防,由潼关起到开封(河务总督住地)止1200里路,要一天半将信送到。沿途十几县驿站要准备快马多匹,专为水报之用。……水报马进城时,县衙门高鸣云板,县官立刻升坐大堂,驿马到大堂后,县官当堂在水报上写好时刻,立刻交付马排子缚好,送之上马。衙役高声传呼市上开道让路。马排子在街上也是飞驰而过,踏死撞伤人盖无罪过。沿途经过,县县如此,一直到开封府河道总督衙门。在飞送到开封时,可以赢得比黄河水流快三天的时间。”这就是当年河汛逼人的情境,可见人们是怎样地提心吊胆,而飞马通过的正是现在我们脚下的三门峡这一段路程。
黄河真正开始根治,是修建三门峡大坝,这是新中国的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其时挟开国之威,“展我治黄万里图,先扎黄河腰中带”。因为是第一次,我们也吃过亏,交了学费,得了教训。但正是因为有了三门峡建坝迈出的这第一步,才逐渐积累了经验,才有了现在黄河上的调沙排沙工程,才有了对长江三峡大坝长时间的审慎论证,才有了那场在1958年南宁会议上关于长江三峡大坝的著名辩论。有了三门峡大坝这第一块”摸着石头过河”的“石头”,才有了黄河上的刘家峡、李家峡、龙羊峡、小浪底;又有了长江上的葛洲坝、三峡坝、向家坝、白鹤滩等水库。峡峡出平湖,坝坝涌清波。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先有此“三峡”后有彼三峡。三门峡水库是新中国治水人吃的第一只螃蟹,三门峡市也成了新中国水利史和治黄史上的一个重要坐标。此为其一。
中国的省份名称,“山东”山西”皆有据,“河南”“河北”都有因,而绝大部分人不知道“陕西”的“陕”在哪里?原来,当年周朝立国后,两个辅政大臣周公、召公就在今三门峡的“陕塬”上立石为界,两人分治东西之地,周公的治地在陕塬之西是为陕西,沿用至今。这块“分陕石”现还存在博物馆里。当年周、召二公绝没有想到这块石头不但分出了一时的行政版图,还分出了以后数千年西北与中原的人文版图。黄河造就了中华文明,而三门峡正当黄河上下游的拐点,东西部文化由是而分,灿烂的古代文化就在其两边跳跃闪烁。西安、洛阳都号称是十朝左右的古都,一部盛唐史几乎就在这两个城市间来回演绎。人们记住了这两大名城,却忽视了东西长150公里的三门峡正是挑着这两大文化名城的一根扁担。它地分东西,域接晋、豫、陕三省,是史海中的一根定海神针。前些年出土的三门峡古驿道,车辙半尺深,芳草连天去。李格非写过一篇《书〈洛阳名园记》后》,哀叹长安的官宦怎样一窝蜂地到洛阳来造私家园林,又怎样地一个一个衰败而去。安史之乱让大唐盛极而衰,直到民国、抗战时期,这里一直烽烟不绝。就在这条路上,杜甫写出《三吏》《三别》,现在还存有一个石壕村;鲁迅过此到西安去讲学;国共在此合作携手抗日;刘少奇来这里开辟根据地,写出著名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如果我们站在三门峡遥望远古,会发现中国新石器时代的坐标点竟也在这里。国人大都知道湖南有一座韶山,而不知这里也有一座同名的韶山。百年前的1921年,受聘于北洋政府的瑞典地质学家安特生,在韶山下的仰韶村见到一些远古文化遗存的碎片,便带领中国同行开始了连续挖掘。不想竟挖出了一个大宝贝——中国的新石器时期就此浮现,遂有“仰韶文化”,由于出土了彩陶器皿又名为“彩陶文化”。要知道在这以前,西方一直认为中国没有彩陶,中国的彩陶是由西域诸国传播而来的。这个发现也是中国田野考古事业的起点。前年举办了中国考古百年庆典,那天我去参观三门峡庙底沟彩陶博物馆,那些出土彩陶美得让你不敢喘气。其实7000年前的生产力还很低下,石器时代嘛,就是只能用石头、石片打猎或者简单地农作,果腹御寒而已,但这毫不影响先人对美的追求。陶器上的彩绘几乎涵盖了目之所及的物什,它们被抽象成了鱼纹、鸟纹、绳纹、眼纹等各种图案。原来,与生产力发展并行的还有一条审美的延长线,我们在这头,而制作彩陶的先祖艺术家们在那一头。三门峡实在是一扇直通远古的大门。“望三门,三门开”,历史长河滚滚来。此为其二。
一般在大宾馆开会时的茶歇,是众人优雅地端一杯茶或咖啡闲谈,而我们这个会的茶歇竟是在黄河边的绿荫下散步,欣赏水中的天鹅。中国人对天鹅的印象来自儿时的启蒙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稍有书卷气的文人还知道王载之养鹅学书。其实那不是天鹅,是不会高飞的乡土之鹅。眼前的天鹅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天鹅,其翼展可达两米多,伸长脖子有半人高。也不是”红掌”,而是一双黑色的“铁拳”,浮在水上时藏在白羽之下。只有这身好筋骨,才可能像一架小飞机一样,背负青天千万里,往返半个地球。天鹅对越冬地的生态环境要求很高,温度要不冷不热,草要嫩,鱼要鲜,它就是一个流动的环球生态检测仪。现在三门峡湿地公园已经是中国最大的天鹅越冬基地,在全球范围内也是屈指可数的。就是说,我们转动地球仪,三门峡在全球也是一个生态的坐标点。此为其三。
当然,我们还可以再数出几个坐标点,但这就足够了。一个小城市能首开中国大江大河的工程治理,能遥望远古而丈量历史,能俯瞰全球而感知生态,还有比这更让人自豪的吗?三门峡,中国版图上的一个坐标性城市。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原副总编辑)